親密關係的轉變對整個現代制度都可能有顛覆性的影響。–紀登斯,《親密關係的轉變》
現代人自由戀愛,更能夠按照自已的方式經營自已的人際關係與親密關係。但似乎現代的婚姻、愛情與親密關係似乎又比以往有更多的問題與不確定性。很多人歸因於社會文化觀念以及生活型態的轉變,但實際上現代的愛情關係與過去時代有何不同?自我與親密關係有何關聯?愛情的原貌是否在現代社會產生質變?這些問題困擾著現代社會的男女。
對任何一對伴侶而言,什麼才構成優質關係,如何衡量平衡或不平衡,是藉由傾訴、「深知與了解」來製造親密感,抑或透過更實際的關愛、照顧與分享,是一個錯綜複雜、難以釐清的問題。(Jamieson,2002:197)
紀登斯在《親密關係的轉變》乙書,對現代性與親密關係的轉變論述,由浪漫愛情的發展延伸至匯流愛(confluent love),並將親密關係分成兩種類型,分別為「相依共生(codependence)」的關係,以及「純粹關係」。純粹關係(pure relationship)意謂著人際關係的高度現代性。
就「現代性」乙詞的解釋,紀登斯表明自已「很寬泛的意義上使用『現代性』這個術語,它首先意指在後封建的歐洲所建立而在20世紀日益成為具有世界歷史性影響的行為制度與模式。」(Giddens,2002:13)
在現今一個逐漸走向兩性平等的時代,男女兩性都被要求徹底改變她們看待彼此的觀點和行為的方式。個人的生活已變成一個開放的事業(an open project),也因此產生了新的需求和焦慮,人們的人際存在正在徹底改變,巨大的社會變遷多多少少強迫我們面對它們,也把我們每個人都捲入所謂的每日社會實驗中。
紀登斯認為「用性多元來取代性變態,仍是現代性擴展時必然會帶來的廣大深層變遷的一部份」。因為「現代性通常被視為自然世界的社會化–有些結構和事件原本是人類活動的外在限制因素(external parameters),它們漸次被社會性的、組織化的過程所取代;不只是社會生活本身,連過去的「自然」也變成由社會性的、組織化的系統所掌控。」(Giddens,2001:36-37)。
現代愛情的轉變:從浪漫愛到匯流愛
「在前現代的歐洲,大部份婚姻的結盟不是以彼此的性吸引力為基礎,而是以經濟情況為考量。對窮人而言,婚姻只是組織耕作勞力的手段。」「只有貴族身份的「高貴」女性,才可以堂而皇之的享受性的放縱。性自由隨著權力而來,而且是權力的一種表現。」(Giddens,2001:42-43)。貝克夫婦則認為,在工業化以前的社會,結婚鮮少是出於愛情,反而在重重的外部條件控制之下(如家族身份、信仰、權勢…等),這些傳統的控制與束縳壓抑了個人的自主,卻也是過去愛情得以穩定與持久的重要因素。當現代人掙脫了外在枷鎖,也同時失去了原有的穩定與庇蔭,自由與不安定是解放過程的一體兩面。愛情不再有指導原則或固定模式與價值觀,愛情成為一空白方程式,戀愛者必須自已填寫。(Ulrich Beck Elisabeth-Gernsheim,2000:13)
紀登斯認為浪漫愛如同韋伯(Max Weber)在新教倫理中所觀察到的某些匯集的特質一樣–都是很不尋常的歷史現象。愛情雖然擁抱了性,卻也同時和性發生斷裂;「美德」對男女雙方都開始有了新的意義,不再只是代表性的純潔,而是促使你選中某個「特別」的人的那些人格特質。(Giddens,2001:44)。
浪漫愛往往被認為「一見鐘情」的立即吸引。所謂的「第一眼」是一種溝通的姿態,是對另一人的特質的直覺認知。這是被某人吸引的過程,這個人據說可以使你的人生「完滿」,紀登斯認為浪漫愛本質上就是女性化的愛情。
浪漫愛有別於激情愛,但同時帶有激情愛的殘留成份。激情愛卻無法像浪漫愛一樣,從十八世紀末一直到現代都是一股普遍的社會力。浪漫愛以一種截然不同的方式把個人從大環境裡抽離出來,提供一個長程的生活軌道,指向一個有預期但也高度可塑的未來。浪漫愛創造了一個「共同的歷史」,從家庭結構的其他面向中把婚姻關係抽離出來,並賦予了首要的地位。
浪漫愛和色慾、肉體性愛都無法相容,這不只是因為愛戀的對象被理想化了,更重要的是:浪漫愛假設心靈的溝通,兩個靈魂相遇結合,而有互補的特質。浪漫愛滿足了個人的一種缺憾,一個可能直到愛情關係開始才體會到的缺憾,這種缺憾關係到自我認同,就某種意義而言,個人的缺憾因浪漫愛而完整了。(Giddens,2001:48-49)
現代性(modernity)的發展,與理性地位的提升緊密相關,因為理性地了解身體和社會的發展過過,取代了神秘主義和教條的獨斷統治。浪漫愛的理想在女性性解放和自主的壓力下,有逐漸瓦解的趨勢。浪漫愛靠的是投射式的認同,意即透過激情愛產生投射式認同,才能使互有好感的伴侶彼此吸引,透過投射,產生擁有對方才能自覺完整的感覺。
匯流愛則是積極的、隨機變化的愛情,因此和「永遠」、「唯一」等浪漫愛情結的特質有點距離。當匯流愛越來越穩固,成為一個真正的現實可能時,尋找一個「特別的人」就越趨微弱,而真正需要的卻越來越是「特別的關係」。匯流愛認為感情的付出和接納必須平等。親愛關係進展到什麼程度,雙方願意向對方坦承本身的關切和需要到什麼程度,匯流愛就能發展到那個程度。(Giddens,2001:64-65)
浪漫愛也包含性愛,但不強調性愛技巧(ars erotica)。匯流愛則是把性愛技巧引入夫妻關心的核心,使彼此的性歡愉成為兩人關係維持或解消的關鍵。透過大量的性資訊、諮詢或訓練,男女雙方性技巧的培養、付出能力、以及達到性滿足的能力都被整合起來,而且還具有反思性。在幾乎每一個人都可以達性滿足的社會裡,匯流愛發展成為一種理想,它不在區分「高尚的」女性或在某些方面悖離正統社會生活規範的女性。就性的獨佔而言,匯流愛不一定是一對一的(monogamous),這和浪漫愛大不同,在匯流愛的關係裏,性獨佔如果有其地位,那也是因為當事雙方認為獨佔很好而且有其必要。
親密關係的定位:相依共生與純粹關係
純粹關係意指「當個人不為任何外在的原因,只為藉著和他人之間某種持續的關係而獲益,而且只有雙方都覺得這個關係帶來足夠的滿足時才維繫這個關係。」而且「純粹關係和性的純潔與否無關」。(Giddens,2001:61)紀登斯還認為在高度現代性的境況下,純粹關係對於自我反思計畫逐漸具有根本的重要性。
紀登斯在《現代性與自我認同》書中,對純粹關係有如下解釋:(一)與傳統場合中緊密的個人聯繫相反,純粹關係並不依靠外部的社會和經濟生活狀況,它似乎是自由漂泊的。(二)純粹關係的追尋,僅僅是為了它能給捲入的夥伴雙方帶來些什麼。(三)純粹關係以一種開放的形式、在連續的基礎之上被反思地組織起來的。(四)「承諾」在純粹關係中扮演中心的角色。(五)純粹關係專注於親密關係,它是夥伴之間關係能夠得以長期穩定的主要條件。(六)純粹關係依賴於夥伴之間的相互信任,而相互信任反過來又與親密關係獲得緊密相聯。(七)在純粹關係中,個體不只是簡單地「認可對方」,而在這種反應中,對方也發現其自我同被證實。(Giddens,2002:83-91)
純粹關係所關切的是:個人在親密關係中必須了解對方的特質,雙方以平等自決的態度在關係中不斷進行溝通,以求得一段能使雙方滿意的關係。這有助於個體進行自我反思,但純粹關係會因為個體不斷反思所形成自我敘事的流動轉變,而常常需要加以修正。紀登斯認為「純粹關係是一種徹底重整的親密關係,除了異性婚姻之外,它也出現在其他的性脈絡中。在某種因果相連的角度上,純粹關係和可塑之性是平行發展的。在性的領域中,浪漫愛情結曾經有助於開啟一條純粹關係之路;但是現在,浪漫愛所協助創造的影響卻倒過來削弱了它自已。」(Giddens,2001:61-62)
與「純粹關係」相對的是「相依共生」的關係,相依共生是一種依賴以及上癮的狀態。紀登斯指出,由「相依共生」一詞可以發現「逆轉的反身性(reverse relexivity)」在現今社會中如此普遍。相依共生一旦被普遍化就有些誤導。這樣的觀念融合了兩件事:第一、一個人的癮會折射到另一個人身上,後者據此建立其行為模式;第二、這個關係基本上是互動的。相依共生通常不是和某種特殊關係相連,而是和某種人格相連。一個相依共生型的人,為了維持本體的安全感,需要藉助另外一個人或者一群人來定義她(或他)自已的需要;唯有針對他人的需要而奉獻犧牲時,他或她才能感覺到自信。
在相依共生型的關係中,個人在心理上緊繫著另一個人,而後者的行為舉止則被某種無法抗拒的行為所控制。如果這種關係的本身就是上癮的對象,紀登斯即將之稱為「固著的關係」(fixated relationship)。
相依共生的來源是所謂的浪漫愛情結,浪漫愛追求的是靈魂的契合和親密關係,人們因為浪漫愛而完成其自我認同,浪漫愛使得愛情要從婚姻中獨立出來成為可能。浪漫愛假設雙方認為必須要「擁有對方才完整」,這種浪漫愛往往會導致關係的其中一方、甚至雙方都形成相依共生狀態,而使得不平衡的狀況發生。
這兩種不同的愛情權力關係,紀登斯認為因為媒體不斷地渲染,造成女性總是憧憬浪漫愛情,認為所謂的靈魂伴侶是存在的、是值得一生追求的目標。但實際上這種情愛最後還是要回到社會的眼光下,進入婚姻家庭制度,女性很容易在這種關係中成為被宰制的對象。浪漫愛把婚姻、母職置入男女雙方關係發展的核心,並且不需要太多語言就在各方面理所當然地契合,缺乏多重層面的溝通造成伴侶的不和諧;而匯流愛則可以表現出平等地接納與付出,不論是異性或同性戀情,強調的是理解對方以及雙方感情的溝通與協調。純粹關係便是在匯流愛的條件之下所產生的,並成為一種徹底重整的現代親密關係。
純粹關係的矛盾
紀登斯認為純粹關係有一種結構性的矛盾,主要集中在承諾的問題上。純粹關係以及被捲入其中的親密關係,對自我的整合來說產生了大量的負擔。尤其在切斷了外在的道德標準之後,在富有命運特徵的時刻以及在其他生活轉變的時刻,純粹關係作為安全感的泉源,便有其弱點。(Giddens,2002:183)
為了取得對方的承諾,共譜一段共同的歷史,個人必須把自已交給對方。也就是說,她必須以言行向對方保證彼此的關係會維繫一段尚未決定多長的時間。純粹關係的特色就是,任何一方都可依照自己的意志,在某個特別時刻終止它。如果希望一段關係能夠持續下去,承諾是必要的;但是任何毫不保留地許下承諾的人都極有可能讓自已在未來關係結束時受到極大的傷害。
在純粹關係中,信任只能建立在親密的基礎上,而沒有外在的輔助。信任就是投注信心在對方身上,同時也相信彼此的連結能夠禁得起未來的創傷。這不只是誠不誠懇的問題,事實上,誠懇本身也是個疑問。信任對方就是賭一賭這個人的作為是否真的能夠遵循正直的原則。(Giddens,2001:139-142)另一方面,紀登斯在《現代性與自我認同》乙書認為,基本信任的建立是自我認同的精緻化,同樣也是與他人和客體認同的精緻化之條件。(Giddens,2002:39)
自我認同所具有的流動性質不一定符合純粹關係的需求,信任感因此必須隨時調整以配合伴侶可能依循的不同軌跡。信任有某種破格的放縱意義,因為信任某人就代表放棄監督他們的機會,或不再強迫他們的行為必須被框在某個特定的模式中;然而賦予對方的自主權不一定會被用來滿足伴侶的需求,人們反而往往「因成長而分開」。無論這樣的轉變如何發生,基本上還是會影響關係中的權力分配,甚至可能將它推向相依共生的方向。Giddens,2001:145)
紀登斯同時認為「性忠誠」只是保護承諾,維持正直的方式之一,但是短暫的性是否先天上就和純粹關係所顯現的規範不相容,這一點就完全不清楚了。兩性會不會一起成長或者分手,就要看雙方如何把純粹關係變成彼此的約定,並且持續下去。
沒有人知道純粹關係的出現所帶來的後果,將是比較有破壞性,抑或是整合的。親密關係的轉變,加上多樣可塑的性,可能為兩性的和解提供了若干條件。
性、壓抑、文明,以及民主的親密關係
紀登斯認為,現代文明是壓抑的,把性的表達從諸多限制中釋放出來,可能會帶動更廣泛層面的解放。現代社會和前現代社會不同,不是憑藉著權力奪取生命,而是憑藉著有權力發展生命,「完完全全投注在生命中」。也就是說「性不是被「權力」創造出來的,性之擴散也不是因為它被這種「權力」視為具有核心的重要性。」Giddens,2001:176-178)
性和個人生活其他層面一羕,已經撤底陷入權力系統的擴張,而且也被這個擴張的權力系統所重新建構。現代組織(包括國家)滲透在地活動的方式,更是前現代時期的文化未曾看見的,各種科學的論述都被直接捲入這些過程。一個高度制度反思的社會,是一個能量充斥的社會,也使得各種形式的個人或集體行動成為可能,更深刻的改變了性領域。當性行為和生殖與世代糾纏在一起時,「性」的存在並無特殊之處,性活動也因此被區分成兩類目的,一是生殖,二是性愛藝術,這樣的區分也把女性分成兩類:純潔的和不純潔的。(Giddens,2001:179-180)
紀登斯認為性之所以扮演重要的角色,不是因為它對現代性的控制體系具有意義,而是因為它連結了另外兩個過程:經驗的隔離以及親密關係的轉變。傳統的行為模式及其豐富的道德意涵都被現代性的內在參照秩序所取代;性與生殖分離,以及生殖的社會化也不斷發展。隨著過去所認為「自然的」事情越來越社會化,加上社會化之後的影響,個人活動和互動的領域開始有了根本的變化,性就是這些轉變的一個暗喻,同時也是這些轉變的表現焦點,尤其是有關自我反思的方面。(Giddens,2001:185-187)
性解放可以成為一個媒介,促使社會生活進行一個大規模的情感重整。以純粹關係為脈絡的個人所有生活領域都隱含了民主化的特質。親密關係的可能性,代表了民主的願景,純粹關係不只呈現在性領域中,也在親子關係以及其他形式的親屬和朋友關係中。可以預見,未來將為民主的個人秩序發展出一個倫理的架構,而在性關係和其他個人領域中,這個架構將符合匯流愛的模式。(Giddens,2001:193)紀登斯認為,親密關係是現代社會的發明,而這樣的關係需要主動聯繫、對等的溝通與協調,以對話為基礎擺脫情感的依附。「親密關係是人際領域的全面民主化,與公領域的民主並無二致,而且還有其他意涵。因此親密關係的轉變對於整個現代制度都可能有顛覆性的影響。」由此可見純粹關係對現代社會的重要性。
參考資料
- Lynn Jamieson《親密關係–現代社會的私人關係》,蔡明璋譯,2002
- Anthony Giddens《現代社會的性、愛、慾–親密關係的轉變》,周素鳳譯,2001
- Anthony Giddens《現代性與自我認同–晚期現代的自我與社會》,趙旭東譯2002
- Ulrich Beck Elisabeth-Gernsheim《愛情的正常性混亂》,蘇峰山、魏書娥、陳雅馨譯,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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